糖果樹

令人屏息的一幕就這麼逐漸淡化在黑暗之中。

又隔了一陣子，第三個場景逐漸浮現在眼前。

『小埃！』赫爾辛笑嘻嘻地喊著她的名字。

不知道為什麼，茯米埃眼中的赫爾辛似乎特別可愛動人，僅管對方只是蹦蹦跳跳地朝她跑來，小矮人家門口彷彿成了夢幻的場景，就差沒有出現打柔光或是慢動作奔跑等效果。

『怎麼樣？住得還習慣嗎？他們有沒有欺負妳？』

『沒有喔。我只要在他們去工作的時候幫忙打掃家裡，很輕鬆呢。』茯米埃的聲音聽起來實了很多，語調也挺挺開心的，『他們幫我蓋了自己的房間，然後啊，每天都有好好吃的東西可以吃……總之大家的人都好好喔，感覺就像……多了七個能幹的弟弟吧？』

『哈哈，果然是這樣！就算他們一直說，他們的年紀用人類的方法計算都可以當爺爺了，還是會想把他們當成兄弟呢。』赫爾辛一邊說一邊從茯米埃手中搶了樣東西，那是一枝掃把，顯然後者正在打掃前院，『那我呢？跟我講，不然不還妳喔。』

『赫爾辛的話……像小妹妹囉？』

『咦？為什麼！為什麼不是姐姐！』

『我的年紀本來就比妳大啊。』

『可是我比妳先來這裡的！依照先來後到的話我是姐姐才對吧！』

『想當姐姐等長得比我高再說。』

茯米埃伸手把掃把拿回來，順便摸摸赫爾辛的頭。

『對了，小埃，妳的媽媽呢？有消息了嗎？』

談到這個，茯米埃停頓了許久，才用像是擠出來的開朗聲音回答，『怎麼可能這麼快？還問我呢，妳不是之前才說要幫我找，有收穫嗎？』

『我有在注意喔！跟小埃一樣頭髮長長藍藍的人——對了！明天城裡好像……唔……』

『怪怪的喔。有什麼事瞞著我？』

『沒有、什麼都沒有啦！』赫爾辛很明顯就是一臉心虛。

然後這段記憶就結束了。

接下來浮現的是街道的畫面。雖然四周擠滿群眾難以辨認地點，但路旁懸掛了許多米契羅的國旗，應該是在城市中心的某個角落。

看來茯米埃是被赫爾辛的話引過來了。她快步穿梭在人群中，民眾的議論紛紛不時傳入耳裡，聽起來是未來可能成為新皇后的人，今天會到這裡拜訪。

國王在皇后過世三年之後，終於有再娶的打算，對象似乎還是雪精靈族的人。

『來了！』

在她探頭探腦一陣子後，附近傳來這樣的喊叫。

有著冰藍髮色、皮膚白皙的護衛將事件的主角團團包圍，但仍然無法抵擋中間那位盛裝的美麗女性對人群造成的震撼。

而在茯米埃眼中，那個女人的容貌更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。

『媽媽……』她忍不住脫口而出，『媽媽——！』

人群的聲音太吵了，她大概是怕對方聽不到，便硬是擠到圍觀民眾的最前方。

那時對方已經快要走遠了，望著她的背影，茯米埃的視線再度被淚水遮蓋。

這時米契羅的人馬也過來了。

國王似乎是親自到場迎接，使得沿路的人民紛紛低頭跪下。

茯米埃趕緊照做，而在她跪下之前，眼角捕捉到的畫面讓她頓時忘了低頭。

國王牽著一位穿著白色禮服的小女孩，能走在那個位置的，應該只有國家的公主了。

而她一眼就看出，公主殿下正是赫爾辛本人。

這段記憶的畫面就此消融在黑暗之中。

片刻之後，下一段記憶的聲音比影像先跑了出來。

『為什麼要說謊？』

在茯米埃激動哽咽的話音中，七矮人凝重的臉浮現而出。

『你們早就知道赫爾辛是國家的公主了吧？為什麼要聯合起來騙我！』

『是那孩子拜託我們這樣做的。』開口的吉恩神情愧疚地搔搔頭，『但她會這樣是因為……』

『能有什麼因為？連這種事情都不能坦白，這樣怎麼當朋——』

『就是覺得坦白了會當不成朋友啊！』強恩大聲插話，『那孩子啊、別看她呆笨呆笨的樣子，她超怕寂寞的！可是她的朋友又超少！一般人知道她的身分就自然不起來了！就算主動親近她的也都別有居心！』

『我們是無所謂啦，因為我們不在人類王權的統治下。』連恩湊上來幫茯米埃拭去淚水，『可是小埃跟我們是不一樣的。雖然妳有雪精靈的血統，但不管是相貌還是生活方式，妳都比我們更接近人類喔。』

『赫爾辛野性的直覺挺敏銳的，她大概是無意識察覺到了這點，把妳跟以前那些跑掉的朋友歸為一類了。』吉恩說完之後停頓了一下，觀察著茯米埃的反應。

『所以，妳會在乎嗎？』藍恩淡淡地問。

『……我只是覺得她很傻。』

她吸吸鼻子，回望七個瞪著她的小矮人。

『嘿，可以幫我一個忙嗎？』茯米埃的聲音帶著笑意，卻也隱約透出壓抑著什麼的情緒，『不要告訴她我已經知道了。這樣……其實也挺好的。』

聲音淡去的同時，影像也消失了。

隔一陣子出現在眼前的，是長大一些的赫爾辛的臉孔，看起來大約有十二歲了。

『……新媽媽好煩喔，老是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。』赫爾辛臭著一張臉抱怨。

『妳有媽媽已經很好了，我想要還沒人管我呢……』

不知道茯米埃在講出這句話的時候，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？

『啊——好煩喔，真的好煩喔。乾脆妳去當她女兒——』
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！」

觀看茯米埃記憶的空間，在淒厲的叫聲中化為碎片。

「冷靜點！太激烈的情緒會讓這個世界崩壞得更快！」

菲因斯搭住赫爾辛的肩奮力搖晃，後者攤坐在地上，緊閉著雙眼大聲尖叫，彷彿這樣能減輕排山倒海而來的罪惡感。

伊瑟嵐剛從震撼中清醒，看見身旁的赫爾辛幾乎瀕臨崩潰，趕緊告訴菲因斯，「讓我來。」

菲因斯立刻讓出位置，伊瑟嵐順勢跪坐下來，把赫爾辛正面攬進懷裡，讓她整張臉埋在自己的衣服裡大哭。

「當初帶你來真是正確的選擇。」菲因斯揉揉太陽穴，疲憊地說道。

「嗯？這是跟你學的喔。」

伊瑟嵐的回應讓菲因斯愣了半晌，雖然想立即問個清楚，但現在顯然是不對的時機。

「我知道也許該讓她哭一下，但我們的時間不多，可以的話現在就動身去找茯米埃吧？我大概能猜到人在哪裡……」菲因斯一邊說著，一邊自顧自地往前走。

伊瑟嵐應允一聲，隨後湊近赫爾辛耳邊柔聲說了幾句話，同樣得到對方點頭答覆。

但是等他們兩個想站起來跟上腳步時，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。

怎麼回事？伊瑟嵐想開口叫住不斷往前的菲因斯，沒想到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。

他們彷彿失去了自己身體的掌控權，只能維持僵硬的姿態，眼睜睜地看著菲因斯單薄的背影，消失在漫無邊際的森林深處。

＊＊＊

是什麼原因讓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？

菲因斯一面向前邁步，一面思索著這個問題。

也許是崩潰大哭的少女讓他想起了些什麼。

也許促使他以過份理性的態度去處理這件事情的，不是被百年歲月磨出來的不近人情。也許他只是希望把焦點放在事件上，好讓自己不要帶入太深……

瀏覽一個陌生人的記憶，或許真的像觀賞一齣戲劇那麼簡單。

但是，面對自己在乎的人的記憶，映入眼簾的是自己不知道的那些片段，以及自己亦身處其中的那些片段……

即使當事人的思想並未和記憶一同表現出來，那些畫面仍隱約透露著一些訊息。光是用這些去想像，就足以痛得令人止不住淚水。

到底中間有多少次，赫爾辛嚥下了幾乎到嘴邊的尖叫聲，咬牙看下去直到崩潰的那一刻？

菲因斯又想到，如果他也有機會觀看那個人的記憶，他是否擁有接受的勇氣？

不過……那是不可能的。

就算有了，他應該也是不會做的。深怕自己所認為的他們之間的關係，會在觀看記憶的時候被全然顛覆……他恐怕承受不了這樣的事情。哪怕在他心中留存的只是一個人的感受，至少也讓這個假象，成為單方面的真實吧。

忽然察覺後方安靜得不太自然，菲因斯回頭一看，才驚覺伊瑟嵐他們沒跟上來。

「不會吧……難不成要我折回去？」

他無奈地轉了方向，一股無形的力量卻讓他遲遲無法跨步行走。

「……嘖。被擺了一道。」

這種動線被設計的事情，只要這個世界的主人有心，確實很有可能發生。

既然如此，也只能順其自然了。

菲因斯摸摸褲袋，巡守人給的「破格」還有兩個沒用。

他知道用完這些會付出相當的代價，這是在他拿到的時候就被告知的。至於是否非得要全部用完才能解決事件……他沒有十足的把握，不過該用的時候自然會用到，就像剛才的第一次，以及他正要準備使用的第二次。

沒意外的話，他應該會比那兩個人先遇到茯米埃。照這樣發展成一對一談判的話，手裡的籌碼還得要再豐富些。

看了剛才那些記憶的片段，菲因斯還有幾個點想要弄清楚。

他拿出第二個布袋，心中想著他要搜尋的目標，隨後打開這個通往魂夢中層的媒介。

＊＊＊

另一方面，伊瑟嵐和赫爾辛動不了的情況，在菲因斯完全走出視線外之後獲得了解決。

「怎麼辦？小菲一個人會不會有事？」赫爾辛仍在掉眼淚，不過已經沒有那麼崩潰了。

「菲因斯對這裡的狀況比我們還熟悉，我想應該是沒問題的。」伊瑟嵐不可能真的不擔心，但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冷靜，「剛才他說，大概能猜到茯米埃人在哪裡，我想只要往那裡走，總會碰到吧？」

「我好像也知道小埃會在什麼地方……」赫爾辛說著，情緒又上來了，「可是……我不知道該不該去見她……搞不好、我們會跟小菲分開，就是因為小埃一點都不想看見我，對不對……？小埃一定恨死我了，她已經勉強自己那麼久了，要是我現在再去煩她——」

「赫爾辛，先暫停一下。」

伊瑟嵐把右手食指輕輕抵在她的額頭上，這個動作讓她愣愣地望向他。

「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。」他微笑道，「雖然妳對很多事情的態度，都很簡單也很直接，可是一遇到茯米埃的事情，妳就變得想很多、而且很容易激動呢。」

「這……這哪是什麼有趣的事情啊！」赫爾辛用力捶了伊瑟嵐的肩膀一下。

「但這就表示茯米埃對妳來說，是很特別的朋友吧？」伊瑟嵐的聲音輕輕柔柔的，有種催眠般的魔力，「反過來說，一直包容妳那些不細心的部份、默默承受很多事情的茯米埃，也應該是把妳當成重要的朋友，才會決定那麼做的。」

「可是……我只是從我看到的那些部分去想，想像小埃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跟我相處，就痛到快要受不了了啊……」赫爾辛一邊掉淚，一邊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，「這麼痛苦的關係……真的能叫做友情嗎？」

「但如果她真的討厭妳，又為什麼要花那麼多力氣，試圖延續妳們之間的關係呢？我覺得，還是當面問清楚比較好，畢竟不管在這裡怎麼猜想，都只是妳在原地繞圈圈而已。」

「聽你說得那麼簡單！自己實際聽到完全是兩回事啊！光是用想的我就——不對我根本連想都不敢想啊！」

「那麼，我就有義務強硬一點，把妳拉過去了呢。因為我覺得讓妳躲起來太浪費了，我相信妳是個能從絕望中站起來的人。」

「……伊瑟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，你掛著這麼溫柔燦爛的笑容跟我講這些話的時候，看起來其實很恐怖？」

「嗯？是這樣嗎？那我好像知道菲因斯常說他拿我沒辦法的原因了。」

明明每次都是菲因斯說的話比較有說服力，但爭論到最後，不知為何他總是會讓步。伊瑟嵐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擁有這麼強大的武器。

「反正……你是決定不管怎樣都要把我拖過去囉？」

赫爾辛抹乾自己眼框裡的殘淚，站起身來，深呼吸了幾次。

「我想快點去找菲因斯，又不想把妳一個人留在這裡。」

伊瑟嵐也隨她站了起來，臉上依舊笑容可掬。

「萬一小埃真的說她討厭我，我可能會生氣然後揍你洩憤喔？」

「如果可以讓妳消氣的話，被妳打幾下是沒問題的。可是能不能不要再打肚子了？」

「……我改變想法了，我揍自己洩憤的機率可能還比揍你要高。」

如果到時候伊瑟嵐繼續用那張良畜無害的臉，笑盈盈地告訴她「來吧妳揍我吧」，她會把真的打下去的自己視為變態，然後度過一個徹底鄙視自己的餘生。

「咦？為什麼又不打了？該不會我在妳眼中連當沙包都不夠資格？」

「你就這麼想被揍嗎——！我是你的騎士！騎士揍主人這樣不對吧？」

「老實說，我到現在都還沒辦法真的把妳當成騎士……」

「……」

被伊瑟嵐這麼一攪和，赫爾辛原本不安的思緒確實減輕了不少。

他們就這樣一人一句，在赫爾辛的帶路下，由另一條路線往茯米埃所在的地點快步走去。

＊＊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