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果樹

『哦？今早不回來了？』

「嗯……因為……」

『解釋什麼的就省了吧，我大概能理解。不過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吧？我說了那麼多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？』

「……我知道。」

『唉，那好吧，有事記得聯絡我，通信器不要一天到晚關著。』

「……好。」

結束和蘭茵的通話後，艾爾漣把通信器隨手扔到地上，一腳踩碎那黑色的小薄片。

今後不會再用到了。

因為，下一次，我只想和你面對面說話。

從褲袋裡拿出蘭茵送給他的娃娃仔細審視一番，儘管昨夜一片腥紅，這娃娃仍是乾淨如新，因為是用特別的布料做的。

或許，蘭茵在他心中的感覺，就是像這樣吧。

艾爾漣將娃娃放在房裡的檀木桌檯上，旁邊的穿衣鏡映照出一塵不染的地面和牆壁，還有擦得亮晶晶的家具擺設，就像是剛掃除完的樣子。

而在房間內側，黑色床鋪上躺臥著一位少女，若不是白衣上的大片乾涸轉黑的血污，她看起來就像個純潔美麗的天使。

含著笑，靜靜地沉睡，彷彿夢著幸福的夢。

他走回床畔，傾下身，吻了床上少女的額頭一下。

「早安，孤。」他像和煦的暖陽一般，笑著悄聲說道，「我們去找彌雅小姐跟伊爾爸爸吧。」

艾爾漣將少女抱離床鋪，放入位於房間中央空地上、他昨夜把家中所有能用的材料都拿來做成的簡易棺木。現在的傑諾爾大宅，跟記憶中有許多不同，大概是因為火災過後重建的關係。

不過，唯有孤的房間，在擺設上沒有太大的差異。

是因為怕他回來之後，會看不習慣的關係吧？

他將她略略凌亂的髮絲梳理整齊，輕輕摘下她髮上的蝴蝶結髪飾，緊握在手中。

「這個……先還我一陣子，好嗎？」

明知道對方不會回應，他還是等了一會兒，才不捨地替木棺加上一層厚厚的棺蓋。

烈火紋身的痛楚亦隨著復甦的記憶被喚醒，他記得清楚，所以不忍看見愛人的身體直接在他眼前化為灰燼。

要用多少溫度的火焰，才能燒盡我對妳的愧疚和愛惜？

上次浴火讓我們分別七年，這次浴火……即是永世的別離。

艾爾漣讓右手再度變形，這一次出現的並非劍刃，而是可以噴發出烈焰的火槍。

闔上眼睛，催動武器的開關，房裡霎時被灼熱的空氣猛地填滿。

這種高得讓人無法喘息的溫度，以及火燒器物的味道，原先也已遺忘，而今卻顯得歷歷在目。

那時候，他還不叫做艾爾漣。

那時候，他的名字，叫做漣．凡洛德——

◇◆◇

第一次遇見妳，是在傑諾爾大宅後院的水池邊。

沒錯，就是我們七年後重逢時，映出我身影的那一個小水池。

像那時候一樣，妳先從水面的倒影看見了我，而我卻絲毫不察。

直到妳忽然從背後「喂！」了一聲，我才嚇得把抓在手上的小石頭全都灑進池子裡。

「哇！好漂亮！水波亮晶晶的呢！」

妳看著那些閃耀著陽光的漣漪，黑亮的雙眼也閃爍著光芒。

我看過妳。妳是今天的壽星，而且還是個富貴人家的千金，不然妳的母親不會花好多錢請我們到妳家來，幫妳慶祝生日。

「小丑哥哥，你剛剛在變戲法嗎？你還會變什麼呀？孤也要玩！」

看妳滿心期待的樣子，我立刻緊張了起來。其實我只有把臉塗成小丑的樣子而已，事實上在團裡，我只是小丑先生的跟班，在一旁跑腿打雜，還沒學成那些把戲。

幸好每天看小丑先生表演，我還是多少學了一些，便撿了幾個小石子，像拋球一樣將它們輪番旋轉。

妳看得很開心，一邊說著妳也要試試看，一邊撿了三顆石頭，就這麼胡亂往上拋。

我錯愕地看著它們落下，結果妳連一顆都沒接到，還被其中一個石子劃傷了臉頰。

在妳放聲大哭之前，我趕緊撕下一片袖子的布料，沾了涼涼的池水，幫妳擦傷口。說也奇怪，妳沒有繼續哭，只是瞪著大大的眼睛看我。

「小丑哥哥，你叫什麼名字呀？」

我怔了半晌，搖搖頭，這讓妳困惑了。

「你爸爸沒有幫你取名字嗎？」

「我……」停下幫她清理傷口的動作，我低下頭，「我沒有爸爸，也沒有名字。」

「那孤幫你取名字吧！」妳好像忘了傷口的痛，撿起剛剛弄傷妳的小石子，往池子裡一扔，笑著說，「叫『漣』好不好？因為小丑哥哥跟水波一樣亮晶晶的，人好好啊！」

我愣愣地點頭，這時一位有著金色長髮、藍色眼睛的高雅女士，笑盈盈地走了過來。

「原來妳在這裡啊。」

「媽媽！」

妳撲抱過去，她發現妳臉上的紅痕，疼惜地輕碰傷口。

「怎麼把自己弄傷了呢？乖，媽媽帶妳去擦藥藥。」

「孤不痛了，孤要跟漣玩！再一下下，好不好嘛——」

循著妳手指的方向，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，隨後露出為難的笑容。

「可是太陽快下山了，小丑哥哥要回家了喔……」

「那我明天早上可以再跟漣玩嗎？」

這問題讓她的面色更加為難，我也嚇了一跳。

我只是跟團一起來表演的，時間到了，我們就會離開，前往下一個住家，或是從未聽過的城市。

或許，我們永遠不可能再見了吧。

這時候，妳大概是讀出了母親的表情，居然開始放聲大哭。

「我不要——我要跟漣一起玩！我不要回去！」

妳母親勸了妳好久，但妳執意賴在地上不走，怎麼也講不聽。

最後她實在是拿妳沒輒，柔聲哄道，「好，媽媽知道了，妳先在這裡玩，好不好？」

她快步離開了。妳因為剛剛在地上死命掙扎的關係，好好的洋裝全都沾了泥土。

不久後，妳母親回到這裡，望著我柔和地笑了。

「你叫做……『漣』，對嗎？」她蹲下身，摸摸我的頭，「從今天開始，你就留在這裡，跟孤一起玩吧。」

妳大聲歡呼，抱著她的腰直喊「媽媽我愛妳」，而我則是完全傻住了。

後來我才知道，是妳的母親給了他們好多好多錢，才讓我能夠一直待在這裡。

從那一天起，我離開了自有記憶以來便一直跟著的馬戲團，來到傑諾爾大宅工作。

那時候妳只有五歲，而我大約六歲。

◇◆◇

在屋內焚燒物品留下的煙味，不是打開窗戶就能輕易散去的。

艾爾漣忍受著令人不適的氣息，將那些灰燼裝入家中最漂亮的瓶子裡。他細細清理，不願遺漏一絲一毫，待將瓶口封好之後，他算好時間，只披了一件大衣、帶著瓶子便出門了。

他順利搭上公車，目的地是前日才去過的古城。

這一次人比較少，他選了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，珍愛地捧著瓶子，望著車窗外流動的景象出神。

不知道她那時放的百合花，是不是已經凋零了？

雖然有點簡陋，但因為身上沒有錢，就在路旁摘些野花送過去吧。

彌雅小姐很溫柔，應該是不會介意的。

而就算是路邊綻放的無名小花，伊爾爸爸也會笑著說它們很漂亮，像喜歡所有的花朵一樣喜歡它們吧——

◇◆◇

伊爾爸爸是個像太陽一樣的人。

我進入傑諾爾大宅的當天，便被帶到他那兒，說是以後會讓我跟在他身邊幫忙。

『當我的兒子吧！』

聽我老實回答他問的問題之後，他笑著摸摸我的頭，隨後敎我寫下自己的名字：漣．凡洛德。

等我年紀稍長，曾問過他為什麼這麼乾脆把我當兒子照顧。我們之間沒有法律上養父子的關係，他並沒有義務像親人一樣對我付出，甚至更多……

『因為我喜歡小孩，而且那時候你真的很可愛、讓人很想養——啊，現在也是啦！』他爽朗地笑著說，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，語調變得比較溫柔，『而且，我大概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吧……漣，你就想像一下我是你親生的爸爸嘛，不行嗎？』

黑髮黑眼的他對金髮藍眼的我說出這種話，還真是沒有說服力啊。

不過在我心中，他一直都是我唯一的、也是最棒的爸爸。

伊爾爸爸主要負責整理傑諾爾家的花園，有時也會有其他的工作。我大部份的時間會跟在他身邊做點雜事，偶爾孤會跑過來，這時我就要負責跟她玩。

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了一年多，直到有一天，孤的母親——彌雅小姐像往常一樣端著茶水過來花園找我們，只不過這一次，托盤上多了一個小蛋糕。

其實我應該叫她傑諾爾夫人或是彌雅阿姨的，不過伊爾爸爸說夫人跟阿姨聽起來都好老，要我改一種聽起來比較順耳的叫法。順帶一提，因為他跟彌雅小姐似乎從小就認識了，所以私底下他都是直接叫她的名字，彌雅。

「小漣，工作辛苦囉，阿姨請你吃蛋糕。」彌雅小姐笑得像花朵一樣美麗。

我受寵若驚，伊爾爸爸則是玩笑地說，「不公平！我怎麼沒有？」

彌雅小姐好氣沒氣地推了他一把，隨後雙手合十，一臉期盼地盯著我，「其實啊，阿姨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忙……」

「兒子，不要因為一塊蛋糕就被壞阿姨收買……」

「伊爾你很吵啦！」彌雅小姐又推了伊爾爸爸一下。大概只有在伊爾爸爸面前，才有機會看見她這麼活潑的樣子。

「小漣願意每天花點時間，陪孤讀讀書嗎？那孩子最近有點……」

「妳是說不想用功只想玩嗎？小孩子都會這樣嘛！不過孤大概是被妳寵壞了，有時還真拿她沒辦法呢，雖然這樣也很可愛啦。」

「怎麼樣？你願意嗎？」彌雅小姐無視伊爾爸爸的評論，眨了眨美麗的藍色眼睛，「有你陪的話，她一定會很開心的。」

伊爾爸爸跟我說過，孤其實一直都很寂寞，因為這裡沒有跟她年紀相仿的小孩可以陪她玩。所以，她才會這麼堅持地希望我留下來。

如果可以，我也希望能夠為她做點什麼。因為，她也是我重要的第一個朋友。

和伊爾爸爸交換眼神之後，我跟著彌雅小姐進到屋裡，上了二樓。

「小漣，自己進去孤的房間吧。關於我拜託你的事情，請你要對孤保密喔！」

目送彌雅小姐離開後，我走進房裡，發現孤一個人懶懶地躺在床上，床邊散亂著各式各樣的書籍。

她轉頭一看見我，便興奮地跳了起來。

「漣！你來找我玩了嗎？」

「嗯。」我走到床邊，拿起其中一本書籍，「上面寫了什麼？好看嗎？」

「咦？漣還不會認字嗎？」

「唔，只認得一點點呢……」

之前伊爾爸爸敎了我一些，不過爸爸說他沒有受過什麼高等教育，能力有限，所以他要慢慢教，免得我老早就學完了，他會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
「那我敎你！那本不好看啦——」她搶過我手中的書，從書堆裡掏出一本有著美麗插圖的薄本子，笑嘻嘻的說，「這是人魚公主的故事喔，我最喜歡了！我先敎你，等漣會了再唸給我聽，好不好？」

「嗯。」

我靜靜坐在她身旁，看她翻開書本的第一頁，用糖果般的聲音唸道，「很久以前……」

◇◆◇

「……海底有一座城堡，裡面住了七位美麗的人魚公主。明天是小公主十六歲的生日，在那一天，她可以浮上水面，用雙眼探索大海以外的世界……」

將野花安放在半枯的百合旁邊，艾爾漣將瓶子放在彌雅．傑諾爾墳前的空地，選了大小兩座石墓碑中間一處有土壤的地方，開始深深的挖。

一邊往下鑽土，一邊背誦著他唸過幾十、甚至幾百遍的故事，因為他知道，如果讓孤坐在這兒呆呆地等，她一定會氣得鼓起腮幫子，或是直嚷著好無聊。

艾爾漣知道孤還是像以前一樣怕寂寞的。縱然一個人孤獨等了七年的日子她也熬過了，但那是因為她變得勇敢，不代表已經不害怕了。

「有彌雅小姐和伊爾爸爸陪妳的話，就不會孤單了吧？這樣就算我離開了，妳也不用害怕了喔。」

如果埋得愈深，能夠和亡者距離愈近，那他會竭盡所能的挖，直到能讓她安穩地睡在他們兩人的中間為止。

因為不想再看見那樣的表情。

像她那天離開時那樣，充滿恐懼的表情——

◇◆◇

「吶吶，漣，我問你喔……」

孤仍像往常一樣，在房裡學習完當天的進度之後，就會要求我唸人魚公主的故事給她聽。

距離我學成後第一次唸給她聽已經將近兩年了，孤長高了不少，還把頭髮留長綁成了馬尾。她挨在我身邊聽故事的時候，黑色的髮絲偶爾會搔到我的脖子，癢癢的，但不會有討厭的感覺。

「如果王子能知道人魚公主想說什麼，是不是就不會愛上別人，讓公主傷心了呢？」

「妳是說……用筆談之類的嗎？」

「但就算人魚公主會說話，又不一定會寫字，因為海底世界沒有紙筆啊！」孤把臉埋進我的襯衫裡蹭了蹭，她想事情的時候常常這樣，「唔……我想到了！如果王子看得懂唇語的話，他們不就可以說話了嗎？」

「嗯，這個想法挺不錯的。」

「漣，我們來練習吧！」

「咦？怎麼忽然……這樣聯想起來有點不吉利啊……」

「有什麼關係！這樣以後我們就可以講悄悄話，不用怕被別人聽見啦。」她戳戳我的臉頰，頑皮地笑道，「不然至少你要會看我的唇語才行。因為我不喜歡人魚公主裡面的王子，要會讀唇語的我才喜歡。」

「……好吧，如果我有這個榮幸的話。」我闔起書，端詳著孤的正臉，「那麼，公主殿下，請問妳想先從什麼地方……」

我們的談話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亂了。

開門而入的是彌雅小姐，她臉上的表情是高興的，卻又顯得有些複雜。

「孤，跟我下樓吧，爸爸回來了。」

我感覺孤的身體僵硬了一下。

「漣，不好意思，可以請你在這裡等一下嗎？或者你可以去找伊爾，他現在人在後院。」

彌雅小姐重新綁好孤的頭髮，牽著她走出房間。

過程中，她頻頻回頭看我，那表情我永遠遺忘不了。

她無聲地說了一些話，我很努力的讀，拼湊出一些零碎的語句。

我不要去。

爸爸好可怕。

漣。我好怕……

父親。

對於這個名詞在孤心中扮演的角色，我始終是半知半解。

聽聞他的工作是正義的特勤人員，不在家的時間往往比在家還長。我們有過短暫幾次會面，印象中，從他身上，我似乎感覺不太到人該有的氣息……

充滿凜冽的不安和敵意，讓人不想接近。

孤更是從他回家之後就成天躲在房裡，直到他又因公出差了，她才像從前那樣會跑出去玩。

起先我以為他原本就像那樣冷冰冰的，但伊爾爸爸說，從前的他和現在完全不一樣。

是什麼原因讓孤的父親判若兩人？

這是在發生那件事情之後，我第一次有能力思考，毀去孤——或說我們一生的……

是「父親」，抑或「正義」？

◇◆◇

艾爾漣踏上歸途，已是傍晚的事情了。

他順路買了舊時人們使用的染髮劑，還有一些必要的配備——大概也只有這裡才能買到了。

孤之前給他的黑色瞳片還有留下一組，剛好夠他使用。

一切大致準備就緒，他只要趕快回家，把剩下的工作補完就行了。

今天他想了許多過去的事情，當然也將未來的路途規劃完成。

現在，他所須要的……

只有實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