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果樹

『漣！』

房門才被推開一條縫，裡頭便傳來令他寬心的呼喚聲。

女孩看起來非常開心，不等他把門鎖上就整個人往他身上撲。

『怎麼去那麼久？』

『對不起嘛……』他把小小隻的女孩半舉起來轉了一圈，晃了晃提在手上的袋子，柔聲哄道，『妳看，我給妳帶了好吃的，有沒有開心？』

『我才不要好吃的……』

女孩兩隻手臂緊緊揪著他，伏在他胸上的小臉深深埋入他的衣襟。

『你快點回來就好。其他的我不要。』

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好一陣子了。

他疼惜地用手指細細梳理她柔順的黑髮，就算幾乎每天都得到相同的答案，他還是要不厭其煩地再問一次。

『今天外面的風很舒服呢，真的不出去走一走嗎？』

女孩用力搖頭，一雙靈動的大眼凝視著他，帶著一絲哀淒，卻是幸福而靜謐。

『外面的陽光太刺眼了……我待在這裡就好。』

說著，她綻開笑容。

『我只要待在這裡——』

『等歡你迎回家』

「……！」一陣熱浪在艾爾漣的腦殼裡衝散開來。

系統過熱的訊息不斷從體內的晶片打入腦中，伴隨而來的竄電零星令他全身刺痛如麻。

可是他聽見了。

戰鬥時被剝離開來的視覺重新搭上其他感官，少女說話的唇型和他記憶中的聲音和景像形影相疊。

沉睡在腦海深處的記憶，方才他所耽溺於其中的記憶……

讓他完全忽略自己身體在做什麼的，不屬於「艾爾漣」的從前的記憶，伴隨著他此身的意識……

全部，都想起來了。

突然湧現的記憶造成強烈的瞬間衝擊，艾爾漣的手刃失了準頭，卻也來不及收手。

在少女緊緊擁住他的同時，劍刃刺穿她薄弱的左胸。他感覺她鮮血的溫熱浸溼他冰冷的手臂，腥紅的血液沿著無情的劍刃滴落在地上。他可以感受到她殘破的骨骼和肌肉，甚至是不遠處脈動急促的心跳，正一點一點地和緩、消逝……

純白的衣裳被血色浸透，像是盛開的彼岸花叢般，紅得令人心碎。

孤……孤……！

想要呼喚她的名字，顫動不已的唇卻不聽使喚，連一絲氣音都發不出聲。他不敢抽出劍刃，哪怕現在思緒一片混亂，他還知道要是這麼做，恐怕連僅剩的時間都會被他摧殘殆盡。

少女依舊緊緊擁抱著他，微弱的吐息輕輕搔癢他的頸側，是非常平靜、安心的律動。

他不知道、卻又隱約感覺到自己該怎麼做，憑著一股直覺，他顫抖的左手輕撫過她纖細的肩，停在烏黑的髮絲處，像以前一樣，輕輕地為她梳理。

孤緩緩鬆手，搭著他的肩，彷彿身上沒有疼痛一般凝視著他。

他知道她明白了。少女露出純淨的笑容，闔上眼睛，縱然臉上的血色絲絲消退，他仍能讀出她心中的悸動、知道她在等待什麼。

一如離別前的約定，他側傾過頭，溫柔地含住兩瓣櫻唇，細細嚐著她淚水的味道。她也輕輕回應著他，在他呵護備至的親吻之中，用她所剩無幾的氣力，傳達七年來無盡的思念。

他知道這不能持續太久，卻又眷戀地吻得更深一些，才輕輕結束他們的約定之吻。和她再度視線相交之際，他努力扯開嘴角，仍無法像當初說好的一樣，對她露出溫暖的笑容。

「怎麼……讓我……等這麼久……？」孤氣若游絲地笑著罵道。

他僵硬上揚的唇角因顫抖而扭曲，心中千言萬語，這回無法像以前一樣，化為一句柔和的「對不起」。

「漣……我長高了……你有……發現嗎……？可是……你也高了……好多……真氣人……」

大概是話講急了，孤眉頭一皺，咳出兩口鮮血。他慌張地輕抵住她還欲開口的唇瓣，用有些破碎的聲音勸道，「妳先別說話……」

「不要……」她的眼眶溢滿淚水，如記憶中一般倔強地笑著，「我有……好多話……想對你說……好多好多……」

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，眼光也開始渙散，但始終對準他所在的地方。

似乎是感覺到能選擇說出口的話語並不多，她的笑容變得有些沮喪。

「漣……我變強了……對不對……？」

「……嗯。」他用力點頭應了一聲。

孤臉上的不快立即一掃而去，取而代之的是受到肯定時開心的笑顏。

「可以……保護自己了喔……」說著她軟軟地抬手，輕輕碰觸他的面頰，「所以……我啊……在另一個世界……」她吃力地喘了幾口氣，神情變得更加恍惚，「不要……擔心我……不要……急著……來找我……好嗎……？」

她用所剩無幾的力氣，掙扎著抓緊他的手，拚命地想看著他，眼皮卻敵不過陣陣襲來的倦意，不斷往下掉。

不忍看她這樣，他只好沉痛地點頭答應。

孤寬心一笑，全身驟然放鬆，他連忙托住她紙片般的身體，若不是對方還勉強睜著眼睛，他還以為……

漣。

少女的口形這麼說道。

看來她是發不出聲音了，他忍住瀕臨潰堤的悲傷，專注地讀著她說出的每一個字。

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。再也回不去了。

就算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，你……

「嗯。」

打斷少女唇語的，是少年撫上她側臉的左手，以及相互碰觸的額頭。

「最喜歡了……！」

他毫不遲疑的回答，讓孤綻開幸福的笑容。

「……那妳呢？」艾爾漣唇邊殘留悽楚的笑意，啞著聲音問道，「就算……我再也不是妳記憶中的模樣，妳還是能像從前一樣……喊我的名字嗎……？」

蒼白的面頰淌下兩道水痕。他原以為再也不會滾落的淚水，在滿地血色裡種了無數枚透明的淚花。

他將右手解除變化，慎重地用雙臂緊緊擁住她。

方才的提問，也無須再追究了。

因為懷中的少女，已永遠不能給予他任何解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