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幾爾市上方的夜空,像是被潑了上等的黑墨,薄薄的灰雲掩住了月,奪去城市中僅存的光彩。

 

打著金屬外殼的高樓聳立在道路兩側,在沒有一絲光照的深夜裡,它們比白天看起來更為陰冷。要在如此整齊規劃的都市裡走小路避人耳目,理論上是不可能的,但是總有人能想出應對的辦法。

 

只不過,這路線實在是弔詭了些。

 

「茵!」

 

一位金髮少年在前方的金屬平台穩穩落地,儘管這是個高度超過十公尺的跳躍,他的腳步還是相當輕盈而優雅。

 

「可以拿下來了嗎?」

 

三步併作兩步趕上腳程飛快的同伴,少年拉了拉別在左臂的識別證,柔和的嗓音帶有懇求意味。

 

「不行,等出了新幾爾再說。」

 

被喚作茵的嬌小少年,以不容反抗的語氣斷然拒絕。

 

「可是我不喜歡掛著臂章走來走去……」

 

「那是戴給巡警看的。」小少年皺眉低吼,神情顯得有些暴躁。

 

當初他選擇走樓頂就是為了掩人耳目,結果中間居然還被巡警攔下兩次。雖說深夜在外遊蕩的不明人士,本來就容易引來警方關切,但就算早知道可能出狀況,仍無法改變他被弄得心煩意亂的事實。

 

小少年瞥了千方百計想弄掉袖子上的銀色臂章、卻又不太敢違抗他命令的金髮笨蛋一眼,忍不住慨嘆對方的不知世事。

 

若不是直接把「正義」的識別證亮出來,肯定會生出更多煩人的口舌之爭,況且講白一點,要是真有什麼口舌之爭,也輪不到那個哀哀叫的傢伙去應付。

 

解釋性的工作一向都是由小少年處理,只要金毛笨蛋肯乖乖閉嘴,交涉時間通常不會超過兩分鐘。

 

可惜後者今天比較不乖,害得兩次談判都超出時間,他沒有當場發飆已經夠仁慈了,那傢伙居然還得寸進尺,一直在他旁邊繞來繞去煩煩的吵鬧。

 

「到了沒?我真的不可以拿下來嗎?蘭茵——

 

他們再度縱身飛躍到別棟大樓的時候,哀求聲又出現了。

 

小少年重重嘆了口氣,只好在安然降落之後停下腳步,把腳上看似平凡的布鞋和褲子調回正常機能。

 

要是繼續維持高度彈性狀態的話,兩隻鞋子會安靜不下來,鞋墊和褲子上的特殊布料會不斷刺激雙腳走動或往上跳,想好好站著不動是絕對不可能的。

 

「艾爾漣,你很吵。」他無奈地回頭,望著年紀明顯比較大的金髮少年,「再走兩步就到了,能不能忍一下?」

 

「兩步嗎?」

 

艾爾漣眼睛一亮, 幾乎是用跳的往前跨了兩大步,蘭茵根本來不及阻止,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從某棟三十層樓高的建築一躍而下。

 

「那只是個比喻啊……」

 

他懊惱地扶著額頭,走到牆緣彎腰往下看。

 

果然,那個笨蛋的金毛在巡警提燈的照耀下,就算看起來只有一點,也非常、非常的顯眼。

 

就算蘭茵身上穿的全是經過強化改造的衣料、背上不起眼的背包裡裝了不少武器和防具,他還是不像他的同伴一樣堅不可摧。在大樓電梯需要住戶鑰匙才能運轉的情況下,他只好摸摸鼻子,從樓梯小跑步下樓。

 

好不容易喘著氣來到地面,只見某人已經被四、五個持械的巡警包圍,身上毫髮無傷,卻好像被這情形嚇呆了,不斷用快要哭出來的眼神向他求救。

 

雖然很想對艾爾漣破口大罵,但現在蘭茵也只好轉換心情,神色肅穆地走向戒備狀態的警察。

 

「你們都瞎了嗎?看好他臂上的標記。『正義』……可不是你們惹得起的。

 

 

◆◇◆

 

 

在蘭茵的淫威下,巡警護送他們抵達市郊以表歉意。

 

出了新幾爾的市區,週遭只剩下乾澀的土塊和稀疏的野草,無法想像那些林立街頭的大樓就在不遠的地方。

 

蘭茵敷衍幾句把巡警打發走後,便悄悄來到艾爾漣身旁,看他垂在肩上的金髮有些凌亂,海洋般深邃美麗的藍眼尚有驚嚇的痕跡,本來想認真對他發一下脾氣的,卻又覺得心軟罵不下去。

 

輕嘆了一聲,蘭茵轉而走到艾爾漣身後,雙手環住他結實的腰,面頰貼上他的背側,細細感覺他永遠比一般人低一些的體溫。

 

「可以拿下來了。」蘭茵放輕聲音,語句中透著笑意,「你不是一直吵著不要戴?」

 

他一向都是這麼安撫艾爾漣的,而後者似乎也接受了安慰,緩緩把手臂的識別證拆下,收妥,然後悄悄把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。

 

如此輕得幾乎感覺不到的碰觸,通常都會伴隨著一個不可理喻的要求。

 

「茵,我們……回家好不好?」

 

聽見這句話的同時,蘭茵輕盈地從艾爾漣身上跳開,偏紫的黑色短髮被這動作弄蓬了些。

 

「你在說什麼傻話?這案子可是你自願接下的,我可沒有忘記。」

 

「我知道,只是……」艾爾漣抿著唇,靜靜地半垂下眼簾。

 

他一向不喜歡組織派下來的秘密任務,所以平常幫他處理案子的都是蘭茵。但這次不曉得為什麼,一看見待處理名單上的那個人,他竟然失魂般地搶下了案件的處理權。

 

那時的感覺他也說不上來,只知道絕對不是因為任務的目的……

 

不是為了殺戮。

 

縱然明白像他這種改造人的存在是因為「正義」的管理和庇護,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去思考某些事情的合理性。

 

找出有潛力的個體、對瀕死的重傷患進行全身改造、將人類原有的情緒因素完全抑制後,製造出來的新人類即是最完美的機器人。這樣的科技還未流傳至民間,只有正義掌握了此種改造技術。正因如此,政府才會與正義密切合作,後者除了公開協助警方辦案,某些見不得光的事情,也由組織代為處理。

 

殺人是組織研發改造人的主要目的,由於現有法律並無相關規定,所以就算任務失敗被捕,亦只須要銷毀犯罪的改造人,其餘人員不必承擔法律責任。於是除了政府委託,正義內部也會派出許多秘密任務,例如他這次接下的案子,就是有關與之長期對立的組織,「罪」的其中一個據點。

 

「罪」是正義單方面的叫法,因為待處理名單上的罪人,幾乎都藏匿在這個組織的各個據點裡,而肅清罪犯便是改造人最常接到的任務。每個改造人都會有自己的搭檔,通常由他的設計者擔任,以便在任務中進行各種危機處理。

 

一如其他組合,蘭茵是設計並製造出艾爾漣的人。艾爾漣身上涵蓋的功能都和別的改造人一樣、甚至更好,唯一不同的是,他的情緒被保留下來了。

 

組織的其他成員對此一無所知,因為這原是不應該發生的錯誤,要是被發現了,兩個人都會走上死路。

 

然而當艾爾漣問蘭茵為什麼要賭命這麼做的時候,後者僅是淺淺一笑,表情顯得漫不經心。

 

 

「不這樣就不有趣了。」

 

 

他是這麼回答的。

 

蘭茵一直都是個難以看透的人。跟他相處了近乎六年,艾爾漣仍舊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。

 

但即使如此,他還是很喜歡和蘭茵在一起,至少大部分的時間,他慶幸自己能保留住情感。

 

可是相反的,每次接下組織的殺人任務之後,他又會感到非常迷惘。這感覺非但沒有隨著一次次的任務麻木消逝,反而愈來愈深、愈來愈痛……

 

就像現在這樣。

 

「……唉,你啊——」看出他的悵惘,蘭茵冷不防打了艾爾漣的腿側一下,又捏捏他細長臂膀上的肌肉,「聽著,我當初會決定改造你,不是為了讓你毫髮無傷的從三十層樓跳下去,被包圍你的小警察嚇到哭著找我求救。」

 

「我沒有哭……」艾爾漣忍不住小聲抱怨。

 

 

那天之後,我就在也沒有掉過淚了……不是嗎?

 

現在不會,以後也永遠不會……你應該是最了解的人啊。

 

 

「沒有眼淚,難道就不算哭泣嗎?」

 

原本在艾爾漣手臂上玩笑似的捏捏揉揉,轉為堅定不移的緊緊抓握。

 

「我不想讓你仗著不容易受傷去做傻事,但也不須要你殺人。從以前到現在,我哪一次讓你自己動手過了?」

 

蘭茵的語調平靜,星光般的銀眸映出了對方的身影。

 

「這次也一樣,辦不到沒關係,告訴我,這樣就夠了。」

 

他露出一抹毫無笑意的淺笑,紫色的髮隨風輕飄。

 

艾爾漣哀傷地望著蘭茵,輕輕將後者的手從他的臂上扳開,將之握緊。

 

 

第一次殺人的時候,我也是像這樣握著他帶血的手。

 

罪人的血弄髒了他美麗的紫色頭髮,搭配上那銀眸中淡然無情的神采,讓他看起來比我更像個頂尖的改造人。

 

我一直哭、一直哭,哭到眼淚都乾了,卻還是停不下來,只能顫抖著緊握他冰冷的小手。

 

那時候,茵只是溫柔地安慰我,然後……

 

一次又一次,為我染上更多腥紅。

 

 

沁涼的夜風稍稍吹散沉痛的記憶,艾爾漣試著露出笑容,至少他不想讓重要的人為他擔心。

 

「看來你似乎好多了。」

 

蘭茵重新牽起他的手,眨了眨美麗的銀色眼睛。

 

「走吧,去散散步。」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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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蜜果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