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果樹

這次的畫面和聲音是連結在一起的。

就像是從一個抽離的立場觀看一切，但眼前所見的事物皆是以記憶主人的視角呈現。

人的記憶到最後被儲存起來的時候，並非全部都有非常完整的畫面性。很多時候，一個事件的始末會以文字式的敘述保留，只有某些特別深刻的部份會有影音式的留存。

而現在他們所看見和聽見的，便是那些對茯米埃來說，重要得足以被如此保存下來的記憶——

首先取代一片黑暗的是一個移動的畫面，伴隨著小女孩細細的喘息聲，可以猜到是茯米埃小時候在跑步的情景。

不過這並不是小孩子在玩耍時的奔跑。她的聲音聽起來微弱異常，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力竭倒下。

在她四周的景物一直都是模糊的，但大約能從它們黑綠相間的變化，推測出地點是入夜的森林。

她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跑了一段時間，然後很突然地，有色彩的畫面一閃，一切又回歸到黑暗之中。

隔了一段時間，另一個場景逐漸幻化成形，一看就知道，這次的地點是七矮人的家。

這時候屋裡是沒有點燈的，所以時間應該是早上。茯米埃的視線落在木質的天花板上，可以想見她現在是躺著的，人應該是在房間裡。

而在她掙扎著坐起身時，剛好和從門口探進來的人臉對上視線。

『啊，她起來了！伊恩——伊、恩！她、起、來、了、啦！』

門口那個黑髮黑眼、臉頰紅通通的可愛小孩才剛闖進畫面，便嗓門很大地開始喊叫，不只如此，她還一邊大吼一邊朝這個方向衝過來，看起來笑得很興奮。

『赫爾辛，妳這樣會吵到病人。』

身穿靛衣的伊恩皺著眉從門外走進來，證實那個很吵但很可愛的小孩的確是赫爾辛。那時候她看起來頂多八、九歲，也就是說距今將近十年的期間，伊恩的容貌身形居然一點變化也沒有，只能說精靈族的成長速度實在不能以人類的標準去判斷。

『有哪裡痛或者其他不舒服的感覺嗎？』伊恩湊近檢查了一番，然後輕聲詢問。

茯米埃似乎是摸了摸肚子，猶豫了一下子，最後還是搖頭。

『不用太拘謹，這樣妳的身體會受不了的。』伊恩大概是看出她肚子餓了，隨即指示在旁邊待命的赫爾辛，『沛恩在桌上留了一碗粥，幫我拿過來。不可以偷吃喔。』

『才不會呢！我知道那是要給她吃的。』赫爾辛立刻跳起來跑出去，接著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傳了過來。

『就放在餐桌上，妳在翻哪裡啊？』

『可是那個粥都是白色的，看起來一定不好吃。吶吶伊恩，我把那個紅紅的東西加下去好不好？加點味道她會不會比較喜歡？那我加了喔？』

『不要加奇怪的東西！直接拿過來就好！不然我要告訴沛恩，妳說他做的東西看起來不好吃喔。』

『不行——』尖叫聲馬上和人一起回到房間裡，『這樣等一下就沒有點心了！給你啦，小氣鬼！』

『妳剛剛要加的是辣椒粉吧，給病人吃那個還得了……』伊恩小聲嘟囔了幾句，便從赫爾辛手中接過碗，遞給茯米埃，『這個已經放涼了，先慢慢吃，免得妳的腸胃受不了。』

茯米埃小小聲地道了謝，雖然被交代要慢慢吃，不過她動湯匙的速度還是偏快，看起來似乎真的很餓。

在這裡感覺不到嗅覺和味覺，也看不見茯米埃的表情，但是看見碗裡的白粥一下子就空了，想必味道一定非常可口吧。

『還要再來一點嗎？』伊恩從她手中把碗拿回去。

茯米埃搖頭，靦腆地說了聲謝謝。

這時候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談笑聲，赫爾辛一聽見，又跳起來衝出房門。

『你們快來看，那個女孩子起來了！我剛剛有拿稀飯給她吃，她全部吃光了喔。』

從茯米埃的視角看不見赫爾辛在外頭的動靜，不過後者的聲音夠大，語音中得意興奮的情緒也相當明顯。

『啊！是妳！怎麼這麼早跑過來？這樣病人不是會被妳吵死？』

『你也很吵啦，講話溫柔一點嘛……話說回來，赫爾辛妳怎麼又把衣服弄髒了呢？來的路上又偷打架了嗎？』

『噓！不可以告訴爸爸喔。』

『我們根本連妳爸的臉都沒看過！根本沒機會看到啦！別在那裡犯傻窮擔心！』

聽起來和赫爾辛對話的分別是強恩和連恩。他們果然和伊恩一樣，行為舉止幾乎沒什麼變化。

有兩個人則是不知何時晃進房間裡了。藍恩手裡抱著一本畫冊，尚恩則在一旁盡責地當著小跟班。

『今天好像特別早喔？』伊恩微笑道。

『大家擔心啊。』藍恩在茯米埃身邊坐下，翻開那本畫冊，『昨天晚上，妳像這樣倒在我們家前面。』

那是一幅用簡單線條勾勒出的速寫畫，手法非常純熟，幾筆畫就把當時的人、事、時、地、物交代得清清楚楚。

茯米埃把焦點全放在那張畫上了。小孩子就是這樣，看見畫得很好看的東西，很容易就被吸引過去。

藍恩翻到下一頁，繼續說，『所以我們像這樣把妳搬進來，然後做了這些事情。』

圖畫看起來是相當熱鬧的，除了描繪小女孩如何被他們合力搬到床上，還有當時大家各自做了什麼處理的小插畫，包含伊恩幫她包紮一些擦傷、沛恩和吉恩在廚房弄吃的等等。

『哦——那跟我當時的情形挺像的嘛。』赫爾辛插嘴道。在茯米埃沒注意的時候，其他人全擠過來了。

『完全不一樣好不好！根本就是大蝗蟲跟小蟋蟀的差別！』

『強恩，別那麼大聲，會嚇到人家。』吉恩彈了一下強恩的額頭，隨後對茯米埃露出陽光般的笑容，『對了，還記得妳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嗎？太久沒回家的話，家人會擔心吧……』

沒想到吉恩話還沒說完，畫面就變得水汪汪的，模糊了對方錯愕的表情。

『怎麼了？我說錯什麼了嗎？』

『媽媽……』茯米埃微弱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，『我是……因為要找媽媽……才會……』

在她這麼說著的同時，畫面忽然呈現幻影似的扭曲，推測是當下的現實融合了那時掠過茯米埃腦中的回憶殘影，半虛半實地浮現出來。

較淡的、應該是來自她回憶的影像中，一個和她有著相同髮色和瞳色的女人抱著她輕輕搖晃，唱著搖籃曲哄她入睡。

而畫面中神情溫柔的「媽媽」，正是赫爾辛未來稱之為母后的那個女人。